什么是真正的心理治疗

       本文节选自史蒂芬·戴蒙德（Stephen A. Diamond）的《什么是真正的心理治疗？》

我曾经的导师，存在主义精神分析学家罗洛·梅(Rollo May)博士热情洋溢地辩称：心理治疗不应该一味关注技术，或者他贬损地称为旨在抑制症状的“花招”，而应该致力于提供患者感受、体验、创造、发现意义的能力；总而言之，应该让患者变得更能接受和接纳生活和爱，无论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

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对心理治疗的性质、目的和意义的根本不同的观点，与今天传统的、以症状为中心的方法截然不同。梅博士对于心理治疗的新弗洛伊德主义尤其是存在主义的态度，以及他对医患关系的治愈力量而非技术至上的人文主义强调，与C.G.荣格(C.G.Jung)的观点密切相关。

荣格曾说道，心理治疗“需要医生个性方面的所有资源，而不是技术方面的技巧”。显然，任何一种真正的心理治疗，都在一定程度上都依赖于特定的技术。但是，这些技术的利用是次要的，而且决不能替代治疗师和患者之间的关系。

我的另一位导师，荣格派分析师琼·辛格（Dr. June Singer）博士(《灵魂的边界：荣格心理学的实践》的作者)曾教导，通常情况下，促使患者寻求心理治疗的最初症状并不是其主要问题，而是代表、象征或掩盖了一种更根本的内心的、人际的、性欲的、存在的或精神的失衡或冲突。

当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是第一个正式承认到这一事实的人，并发展了他个人的至今仍有争议的理论(精神分析)，以解释和解决这些神经症或精神病症状的内在心理根源。

弗洛伊德有一个著名的观点，就是强调提高病人工作和爱的能力。他发明了一种最具创新性和独创性的技术来挖掘和揭示这些冲突，这种技术后来被称为“自由联想”：病人躺在沙发上时，被鼓励自由地谈论此刻进入他或她脑海里的任何东西。

对弗洛伊德来说，自由联想的意义在于使无意识的东西变得更有意识。在他们自由联想的过程中，弗洛伊德主要关注(似乎一直是教条地关注)在其病人的诉说和记忆中发现被压抑的幼儿期性欲的证据。

但是，当患者在心理治疗过程中自发地不是谈论明显或隐晦的性冲突，也不是他或她的各种症状或人际问题，而是更深奥的话题，比如美、上帝、死亡和邪恶，那么会发生什么呢？这仍然是真正的心理治疗吗？

当然，荣格和梅都是这么认为的。有些人可能会说，在当今的技术和金钱驱动的治疗市场中，这样的主题是不合适的、多余的，甚至是禁忌的。但我怀疑，任何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排除这些基本的精神或存在的担忧的心理治疗，是否可以或应该被视为真正的心理治疗。

在罗洛·梅的半自传体著作《我对美的追求》(My Quest for Beauty，1985)中，他讲述了自己对美的重新发现，及其具有的意义深远的治疗作用。

梅作为一个年轻人，第一次独自生活在一种完全陌生的文化中，陷入了一种使人衰弱的抑郁或“精神崩溃”的痛苦，他开始寻找自我，当他在希腊的群山中漫无目的地徘徊时，在这种迷惘的心境中偶然发现了一片绚丽的野生罂粟花海洋，并经历了一次改变人生的顿悟：

“我意识到我没有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它试图与我谈论美。我以前太勤奋刻苦，太‘注重对错’了，根本不会把时间花在欣赏花儿上面！当我听到这个内心的声音时，我以前的整个生活方式似乎都崩溃了。”

 

Rollo May, Poppies.

这种对美的突然觉醒，帮助梅从压抑的恐惧中解脱出来，并推动他走向一种新的、不受约束的、更真实、更有创造力、更有生机的生活。

这是当今寻求心理治疗的人有时会遇到的问题： 他们失去了对美的超然感知，完全专注于世间的人际问题和令人痛苦的症状。梅短暂地做过一段时间的牧师，后来成为一名临床心理学家和精神分析学家。他分享了来自一位曾接受他治疗的女性的一段话，在此之前，这位女士一直只专注于她的婚姻问题：

“我在来这里的路上，停下车去看暮色。那真是太美了，绿色的山丘浸染着紫色……这是一天中最美丽的时光……我不相信上帝，至少不相信人格化的上帝，世界上有太多邪恶，这让它变得毫无意义。但是，当我看到这样的美景，我不敢相信这是偶然的……这是一天中最适合消逝的时间，最合适独处的时间……我想在这个时候死去……在你的办公室里是如此宁静……我一直看着窗外的美景。”

梅写道，美“是宁静的，同时又是令人振奋的；它增加了一个人活着的感觉。”例如，自然之美可以激发内心深处的平和、喜悦和敬畏之感，帮助我们将日常生活中的小问题甚至重大的生活危机置于宇宙的视角中。

 

Rollo May, After Glow of a Sunset.

现在，一些人包括心理治疗师，可能会发现这位病人谈论的美、上帝、死亡和邪恶与治疗无关，是令人担忧的，或者可能会把它看作弗洛伊德所说的“阻抗”的一种形式。事实上，梅回忆道，这位病人自己“表达了她的担心，她今天什么都没说，可能这是一次肤浅的谈话。但我向她保证，没有什么话题比美、上帝和死亡更重要了。”

梅的这个隐晦的评论是什么意思？他的意思是，心理治疗——真正的心理治疗，不仅仅是一个“修复”或消除人们的问题、症状和焦虑的过程。随着更深层次的病因得到解决，患者的症状往往会减轻。但是，我们人类总是会有问题。

真正的心理治疗是帮助人们变得更在场（present）、更完整、更自由、对自己更负责、更真诚、更有创造力、更有韧性、更勇敢、更有能力去爱和同情、更多地觉察自己和世界。

它是关于陪伴病人通过——并且在可能的情况下——超越他们个人充满恶魔的地狱，去接受他们的命运，去发现和完成他们的使命；或者至少让他们走上这条路。这与今天人们常说的心理治疗相去甚远，与绝大多数寻求治疗的人的需求也相去甚远。

真正的心理治疗的目的是帮助患者学会自立自主，带着尊严和勇气去面对和接受生活中赤裸裸的生存事实——困境、挣扎、痛苦、疾病、失落、沮丧、失望、邪恶、死亡，同时欣赏和全心投入生命中崇高的快乐、奇迹和美丽。它是关于变成更真实的自己，拥抱丑恶与美丽，神圣与恶魔，破坏性与创造性的两极生活，梅诗意地称之为“原始生命力”(Daimonic)。

 

Rollo May, Curling Pine Trees.

但是现在，似乎越来越少的人寻求这样一种意识的扩展，寻求这样一种变革性的体验。 相反，他们想要的似乎只是吃一片药，或者让自己接受某种承诺快速“修复”或缓解症状的新疗法，这样，他们就可以迅速回到自己的生活方式中，回到不平衡的意识态度中，而这些正是他们的症状的根源。

我在这里描述的这种心理治疗，我称之为“真正的”心理治疗，与治疗的持续时间、频率或成本关系不大，而是与心理治疗师如何看待治疗的性质和目的本身有关。人们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需求去思考生命中那些令人敬畏的奥秘。

真正的心理治疗为患者提供了机会，在需要的时候，去解决这些棘手的问题——这些问题往往与他们当前的问题密切相关，尽管是无意识的。这种治疗的目的是帮助患者在生活中找到自己的哲学或精神视角，以便能够从内心的力量和稳定的立场来处理未来的问题。

如果心理治疗继续被视为精心编写的、预先确定的、机械的食谱，其技巧旨在快速减少或消除某些令人烦恼的症状或行为，那么，这些存在主义和精神的主题将越来越显得毫无意义。

如今，接受如此严格受限的治疗的患者被可悲地剥夺了一个非常需要的机会，去有意识地努力对付神学家保罗·蒂利希(Paul Tillich)所说的“终极关怀”（ultimate concerns），比如邪恶、痛苦、灵性、意义和死亡等问题。

今天，我们生活在这样一种治疗文化中，这种文化贬低谈论甚至思考这类事情的价值。如今，心理治疗的患者被含蓄或明确地劝阻讨论或沉浸于这些情感问题。

但是，如果治疗师和患者能够认识到并尊重，在心理治疗中解决有意义的主题比如美、上帝、邪恶和死亡的实际治疗价值、力量和重要性，那么也许心理治疗——真正的心理治疗，就还有一些生存的机会。

今天心理治疗中通常发生的事情，与荣格(C.G.Jung)在50多年前对此所说的话形成了鲜明对比：

“病人不必学习如何摆脱他的神经症，而是要学习如何承受神经症。他的病不是无端的，因此也不是毫无意义的负担；问题在于他的自我（self）或者‘他人’（the ‘other’），因为幼稚的惰怠、恐惧或其他原因，他总是试图将之排除在其生活之外……

我们不应该试图‘摆脱’神经症，而应该体验它的意义，它要传达给我们什么，它的目的是什么。我们甚至应该学会感谢它，否则我们就会错过它，就会错失了解自己到底是谁的机会。”

这才是真正的心理治疗！